太原城中,数十骑士疾驰而过。蹄铁铮铮,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点点火星。
这些骑士簇拥之人,正是岳飞。队伍当中,还有带上了兜鍪,马上双腿长得耀眼的郭蓉。
太原城中,已经是一副整肃景象。青壮男子少见,基本都出而为转运民夫,或修筑军寨。比起往日喧嚣热闹的市井百态景象,此刻这座城市,就是战地景象。肃杀之气,森然而腾。
随岳飞西援之军,歩骑三千有奇,已经是此刻龙卫军中能抽调出来的全部军马了。其他的还都在漫长的防线上,或者给遣出飞狐径往援燕地方向。此刻龙卫军中,再想多抽出一点机动兵马都难了。可是龙卫军还不能如神武常胜军一样大举南撤,不然让开太行北面诸径,让女真西路军一部穿过,就能抄击河北侧背,那时整个河北战局就危殆了。
这三千余龙卫军抽调而出的歩骑,一抵太原。就有负责后勤事宜的军中司马前来接住。马上就安排了营地驻扎休息。这营地木料新鲜,壕沟尚浅,一看就是这几日才赶建出来的。
营地虽新,但是设施一应俱全。帐篷是上好的牛皮帐篷,全是前几个月从汴梁武库转运过来的。里面铺着新鲜干草,厚实的麻布床单铺上。供战马休息的马厩也足够大。
军队一到,就是热腾腾的肉汤饼子送来。马料槽中也倒满了精料。还有民夫烧了热水供这些风尘仆仆而来的军士们烫脚。营中奔走的民夫辅军,恨不得连吃饭都手把手的喂这些军汉。除了打仗之外,简直是什么事情都不用他们操劳。
操持这些后勤事宜的都是江伟所部,一个个都是河东本地地理鬼。虽然上阵厮杀,着实差些火候。但是做起这等奔走应役后勤转运的事情,却是卖力无比。将往援而来的龙卫军安顿得妥妥帖帖。
其实神武龙卫这两支野战强军,虽然前些时日算是压服了河东地方势力。但是双方还是颇有隔阂。谁也不见得愿意多和对方亲近。可是现在,河东地方驻泊禁军,却是全心全意为神武龙卫两支强军奔走应役。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几代在河东的本乡本土之人,神武龙卫两军,是为他们在血战到底!
而岳飞不等军马安顿好,马上就亲身往见萧言而去。队伍当中少不得有郭蓉,这个郭家大小姐,总算是能交还到燕王手中了,这个责任,哪怕任劳任怨如岳飞,都一天不想多担着了。
随意扫视太原此刻景象,岳飞就已经看出这座雄城军心民心俱已安定,且做好了打大战恶战的准备。萧言轻骑而至,可以说就是这么一个举动挽回了河东战局。
对萧言的感佩,岳飞自不必说了。但是现在岳飞最关心的,还是下面这场会战到底如何进行。
想必燕王已经早有成算了罢?
越临近萧言驻节的前安抚使衙署,岳飞就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放松,原来那些忧心忡忡的念头,不知道怎么的越来就是越淡。
独自领军在外征杀,承担沉重责任日久。只有当萧言真正抵达军前,这个时候才让人恍然明白,他们这支军马的泰山之靠,永远是这位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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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骑匆匆而至,在衙署外面三百步处,就已经设置了街垒。一名岳飞瞧着面熟的燕王直甲士正带着一些河东军汉在这儿值守。见到岳飞到来就忙不迭的迎了出来。
对着萧言亲卫,岳飞也不敢拿大,翻身下马。郭蓉也利落的跳下马来。那燕王直甲士先朝着岳飞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又朝着一副男装甲士模样的郭蓉也行了一个礼。赶紧将两人迎了进去。而那些值守的河东军汉也都热情的安顿不能随之入内的岳飞亲卫。
那燕王直甲士一边引路一边对岳飞陪笑:“岳帅,燕王现下身系天下之重。俺们身为燕王亲卫,不得不这般警弼。还请岳帅不要见怪。”
岳飞淡淡一笑:“本该当如此,有何见怪之有?”
话虽然如此说,岳飞心中总有些感慨。才遇萧言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服色古怪的南归之人。就算带领他们燕地大捷,入汴梁的时候,在大宋国都之中,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要奔走于权贵门下,想尽办法的在汴梁生存发展下去。
可自韩世忠与他率军出镇河东,两年余的功夫,萧言已经是大宋燕王,权倾天下,当今天子都要看他脸色行事,都中诸般文臣士大夫在他面前至少表面上得束手低头。这扶摇之上,一遇风云就幻化为龙的经历,就算身为萧言亲信重将,也恍然觉得如在梦中!
安抚使衙署之外,街垒一层接着一层每隔五十步布设。都要燕王直甲士押班带领。到处都是甲士林立,泥雕木塑一般将此间重重拱卫,不闻半点咳唾之声。只有看到岳飞一行到来,才微微躬身行礼。如此气派,才让岳飞真正感觉到,萧言身为大宋燕王的权势地位!
而郭蓉就在岳飞身边,抿着嘴跟着走,神色似乎也微微有点不自在。她也没有想到,一别这么长时间,这个家伙的排场居然变得这么大!
那燕王直甲士犹自在岳飞身边低声解说:“岳帅入城,早就有人通传而来。燕王早就在等候了。现在韩帅在北,此间军事,还不是岳帅秉燕王之命行之?末将但求岳帅,还是请岳帅在燕王面前讨个情,放俺去岳帅麾下打仗吧,就是当个十将也来得的。楼烦那么痛快的一仗,俺们只是瞧着眼热!”
对燕王直亲卫的请求,岳飞只能笑着不开口。这都是镇日跟随在萧言身边的心腹,他们的安排,哪怕他身为萧言麾下有数方面重将,都是不能插手的。只能听听就算。
随着越过最后一道街垒,就已经到安抚使衙署门口。并没有打出什么大宋郡王和西府正任枢密使的仪仗旗牌,只是披着青唐瘊子甲的燕王直肃然而立而已。每名甲士,都持长槊,腰挎硬弓,撒袋里都是满满的狼牙箭。仿佛一尊尊铁塔也似。
这不是在轻软富丽的汴梁城充当门面的仪仗,而是在河东战地,随时准备护卫着萧言,亲身加入战场的剽悍勇鹜之士!
这是安抚使衙署端门轰然打开,就见一个略微有些消瘦,腰背笔直的身影,迈步而出。
正是萧言。
他就是一身寻常袍服,配着一条军中革带,仍然是略微束得有些紧的形制。眉目英挺,眼神锐利,虽然已经是大宋燕王,权倾天下。可仍是两年前送岳飞北上时候的形象。
两年余时光,却仍然在萧言身上刻下了深刻印记。最显眼的就是他两鬓白发如霜!
以前萧言,只是让人觉得丰神俊朗,且英武不凡。但在他面前,只让人觉得似乎要被他的英锐之气所割伤一般。那是萧言逆流而上,平定燕地的奇迹般战绩所带来的气质。
可是现在,萧言比之前更要消瘦了些,身上锋锐之气也淡下去不少。但是站在那儿,却让人感觉如一座撑住天的山岳!
这两年,所有人都变了许多。这大宋,也再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言淡淡一笑:“鹏举,你总算到了。”
岳飞不语,深深拜倒行礼而已矣。纵然岳飞对萧言行事心中藏着许多想法,但是此刻天倾之际,轻骑赶来挽救大宋河东的,仍然只是他从一开始就追随于旗下的燕王!
而这场决定大宋命运空前大战的中流砥柱,不是赵家君王,不是西军,不是朝中诸公............只有燕王!
郭蓉也抿着嘴唇,痴痴的看着太长时间未见的萧言。
途中不知道想了多少话,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情不自禁的想伸手触碰他鬓边的白发。
云内的风刀霜剑,应州的血腥厮杀。作为女儿家在第一线出生入死,多少辛苦委屈,在看到萧言的这一刻,都已然烟消云散。这个时候,郭蓉只想扑入他怀中,就随着萧言将这一世过完,下一世再算算她和萧言之间的恩怨。
你这家伙,总该多看我一下罢?总该亲自来安顿我罢?总该和我多说几句话,再来和你的大将商谈军中事物罢?
却没想到,萧言只是扫了郭蓉一眼,微微摆手,就有两名燕王直甲士上前,朝着郭蓉一礼,示意带郭蓉绕开正门,从后入衙署安置。而萧言让了一下身后默然站着,随自己一起迎出的一个老头子。
“鹏举,这是我新辟的幕府机宜赞画宗汝霖。军情紧急,就没有酒宴为你接风了,入节堂筹划一下下面战事如何打罢............可不要说我刻薄。”
萧言开了句玩笑,宗泽和岳飞没一个凑趣的。岳飞只是肃然行礼:“燕王亲迎末将就承受不起了,如何还要什么接风酒宴?只情燕王授以节略,末将早日出征厮杀!”
宗泽也就是在萧言身后一礼,就一句话:“见过岳帅。”
而萧言早已转身而去,大步直向节堂方向去了。宗泽和岳飞对望一眼,一老一少快步跟上。
端门乍开又闭,只有甲士仍如雕塑一般肃然而立。
郭蓉站在那儿,一时间只觉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恨恨一跺脚,只是冷冷的对两名迎上甲士道:“朝哪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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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堂之中,河东山川形势木图早已备好。上面勾勾点点尽是记号,都是宗泽这两日根据各处传来军情亲手标记上去的。
萧言从头到尾就没有半分对麾下重将的寒暄动问,在岳飞随入节堂之后,就指着木图分说军事情势。
“............宗翰已然深入南下,现如长蛇,置于岢岚军至岚州处。此刻正是在河外行会战之机。诏西军自西压迫,韩五出窟谷寨,鹏举你出楼烦。宗翰所部,要不就在这里决战,要不就滚出河东。到时候再转用兵力,自太行出河北,与宗望所部再战!”
一场战事,战术上的布置也许会很复杂,但是具体到战略上,往往都很简单。特别对于野战军团而言,其实就两种选择,战或者是不战。
但凡不战,就是深沟高垒,消磨敌人锐气。但凡是战,就是选准时机,迫使敌人在不利状况下会战。现在宗翰所部在楼烦被堵住之后,已经居于两面受敌的不利态势。正是良好的会战时机!
这种战略布置,哪怕军中中层军将都想到了。萧言在节堂中指着木图说出来,无非就是表明形成了正式的战略决策,并且指定了两路出击的方面主将。
可这场战事,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问题。这样的战略布置,在大宋现在如此复杂的情势下,天知道会有多大的变数!重中之重,就是西军那里能不能配合得上,而且能不能配合得力。
正常而言,在如此情势,可靠的战力唯有麾下所部的情况下。萧言应该深沟高垒,以待时机。慢慢与西军讨价还价,最后与西军团体达成共识。再和宗翰所部进行决战。
可是南下的女真大军,并不只有宗翰这一路。还有宗望的东路军!
形势迫得萧言不得不尽早谋求与宗翰会战的态势,争取能早点转用兵力于河北。
宗泽和岳飞在萧言亲口做出决策之后,都默然不语。
萧言这一仗,内外皆敌,打得实在艰难。可是又能有什么法子?至于西军愿不愿意配合,能不能配合,是不是还会彻底服从萧言所挟制的赵家君王号令。而且就算是小种愿意配合,西军各部到底会怎样行事,谁也说不准。
不过这等政治层面上的事情,就不是宗泽和岳飞能插言的了。就算萧言愿意和他们讨论,两人都未必想多听。
岳飞只是肃然领命而已。在节堂之中,三人又开始细细商议,神卫军何时能够到来,军力如何调配使用,辎重物资如何运补诸般事宜。
每一场会战,背后都是无数繁杂细密的准备工作支撑起来的。但为统帅,必须事事留意,事事都要布置完善。但挥铁如意,坐在胡床之上,随意挥斥指挥战事,这样的统帅,只有大败亏输,平白让麾下健儿送命。
岳飞初至,萧言和宗泽也是连日疲惫。三人就在节堂之中,木图之前,一口气就商议了两三个时辰。天色都渐渐黑了下来,才算是草草有个眉目。宗泽就要连夜将这些决策形成文书军令,一处处的颁发下去。而岳飞也得赶紧接收除了他所带来的龙卫军之外还有韩世忠的一部援军,并且要给这样的野战兵力配上足够辅军,同时还得做神卫军到来尽快整训拣选出能战军马的准备。还要去楼烦走一遭,那里算是出发阵地,防线需要巡视,兵力需要调整,指挥体系需要梳理。作为方面统帅和幕府机宜,地位权势当然足够高了,承担的责任也同样之重!
萧言也未曾留他们饭,两人也就简单的向萧言行礼告退而已。这几个时辰的商议,初次会面的宗泽和岳飞彼此印象都不错。但有所言,往往不谋而合,有的时候竟然恍然觉得,两人上辈子是不是互相配合过,与敌决战于疆场之上?